(葛兆光:給大學生常識,給碩士生方法,給博士生視野)
“給大學生常識,給碩士生方法,給博士生視野”是葛兆光教授對大學人文學科教學的看法,也是“葛兆光講義系列”的講授初衷。此系列收錄葛先生多年講授的多門課程的若干講義:針對大學通識課程的《中國經(jīng)典十種》和《宋代文學十講》,針對大學歷史系本科生的《古代中國文化講義》和《古代中國藝術的文化史》,針對碩士生的《學術史講義:給碩士生的七堂課》,以及針對博士生的《亞洲史的研究方法:以近世東部亞洲海域為中心》。這些講義均歷多年增補和刪訂,內容豐富而具啟發(fā)性。
系列的第一批四種講義于近日出版。葛先生專為“講義系列”寫了總的說明,及四書的序言或后記。本版摘錄于此,有刪節(jié)。
《葛兆光講義系列》(四種)葛兆光著商務印書館
講課要“乘興而行,興盡而返”
我對大學人文學科的教學,曾經(jīng)有個說法,“給大學生常識;給碩士生方法;給博士生視野”,很多朋友引用過,覺得我講得有那么一點兒道理。不過,說歸說,做歸做,真正能夠按照這種方式上好課,卻沒那么容易。
我在不同的大學講了三四十年的課,也換著各種主題講過很多門課,也曾盡力通過講課實踐這種理想,所以,準備課程和撰寫講義,要占去我大部分工作時間。不過,也因此從講義到著作,出版了不少論著,包括我的《中國思想史》兩卷本和《思想史研究課堂講錄》三卷本,其實原本都是講義。盡管錢鍾書先生曾經(jīng)在《圍城》里很諷刺這種拿“講義當著作”又拿“著作當講義”的車輪戰(zhàn)法,可能那是因為他不必總在大學講課的緣故。
我有一個基本固定的講義撰寫模式。為了準備講課,我常常用紙筆先寫詳細的大綱,然后在這些大綱上,貼滿各種抄錄了史料或心得的簽紙;在講述一兩輪之后,便把這些五顏六色亂七八糟的紙本,轉錄成電腦格式的文本,接著再把它打印出來,在天頭地腳左邊右邊批注種種文字,并且繼續(xù)貼滿修補的簽紙。這樣經(jīng)過三五輪增補和刪訂后,就成為最終的講義,而我在完成了最終講義之后,也就不再講這門課了。為什么?因為既然已經(jīng)完成,自己也已經(jīng)沒有新鮮感了,這就仿佛《世說新語》里說的王子猷雪夜訪問戴逵,“吾本乘興而行,興盡而返,何必見戴?”其實,好的講課人自己講述也是要“乘興而行,興盡而返”的,那種憑一本講義照本宣科講幾十年的事兒,我還真做不來。
講義和著作畢竟不同。著作可能需要有思想和新見,而講義最重要的不僅要明白,還要有知識。這個“葛兆光講義系列”,收錄了我多年講課講義的最終修訂稿。除了已經(jīng)丟失的《中國史學史講稿》,已經(jīng)由三聯(lián)書店出版的《思想史研究課堂講錄》(三冊)之外,這個系列大概應該包括以下若干種講義,即針對大學通識課程的《中國經(jīng)典十種》和《宋代文學十講》,針對大學歷史系本科生的《古代中國文化講義》和《古代中國藝術的文化史》,針對碩士生的《學術史講義:給碩士生的七堂課》,以及針對博士生的《亞洲史的研究方法:以近世東部亞洲海域為中心》。
以上這些講義,正在陸續(xù)整理出版中,如果還有余力,那么這個系列中也許還應該有一本給博士生的《亞洲中古宗教、思想與文化的交流》。
始于胡適曾任職的圖書館
《亞洲史的研究方法:以近世東部亞洲海域為中心》是我近十幾年在復旦大學講“亞洲史的研究方法”這門課的講義。
之所以要講這門課,是因為2010年,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設立了“亞洲宗教、藝術與歷史研究”博士招生方向,必須要有一門和“亞洲史”有關的基礎課程??墒莵喼弈敲创?,沒有誰能包攬,沒有誰愿意承攬這個活兒,我只能硬著頭皮自己來,于是開始準備講義。
講義的初稿是2011年的春天,我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客座時開始草擬的。胡適曾經(jīng)任職的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東亞圖書館(GestLibrary),就在東亞系的JonesHall隔壁FristCampusCenter的樓上。我真應該感謝這個圖書館!它收藏的東亞文獻給我提供了豐富的歷史資料,收藏的東亞論著也刺激了很多的研究思路。至今還記得,我當時在葛思德東亞圖書館里,攤開稿本開始撰寫課程大綱,想到什么就用筆在紙上寫下來,看到什么也用貼紙記下來貼在大綱上。就這樣,兩個月里,漸漸積累了一大沓稿紙和五花八門的資料。
美國普林斯頓大學
五月中回到上海,就開始把大綱和資料,另外手寫,重新修改成講稿,那時的講稿很粗略,只是作為講課時的提示性內容。我歷來講課,都是一邊講一邊完善。這一年的九月開學,在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和歷史系第一次講這門課,當時的自我感覺,好像還頗像模像樣。于是此后十一年里,陸陸續(xù)續(xù)講了八九次,講了再改,改了又講。在十幾年里,這份講義漸漸地從手寫的大綱和抄錄的貼紙,變成錄入電腦打印出來的講義,打印的講義天頭地腳上,陸陸續(xù)續(xù)又寫滿了新的內容,旁邊又貼上了好多寫滿字的貼紙,然后,再一次重新錄入打印。周而復始,到了2021年,終于成了現(xiàn)在這個樣子。
經(jīng)過近十輪講述,2021年的秋冬學期,我最后一次上這門課,手中的講義也漸漸成形。很多人都知道,多年來我的習慣是,一旦講義完成并交付出版,這門課便不會再講了,既是自信它已經(jīng)完成使命,也是因為害怕再照本宣科讓聽眾笑話??墒?,也許是因為這門課完全是一個嘗試罷,這回我還是感到了一點兒不自信,我總是在想,課雖然講完了,但不知道這門課的目的,是不是真的達到。
不能不多講一些“有用”的課
《學術史講義:給碩士生的七堂課》是我近二十年來給碩士研究生開“中國學術史專題”課程的講稿,這門課在清華大學講過,也在復旦大學講過,原意是想給剛剛進入研究之門的碩士生們一點兒有關學術史的常識,從學術史里學到做學問的方法。我一直覺得,從學習常識的大學生,變成創(chuàng)造新知的碩士生,是一個大轉折,之所以叫“研究生”,就是說要開始自己獨特的研究,而要有自己獨特的研究,就得對自己從事的這個領域里前人的研究狀況,多少有一點兒了解,而前人的研究狀況,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“學術史”。
不過,“學術”的內容太廣,“學術史”的范圍太大,我知識有限,只是講了很小的一部分,也只是在我熟悉的思想史領域。所以嚴格地說,這本書的書名應當叫“古代中國知識、思想與信仰研究的學術史”。但是,作為出版物,書名不宜太冗長太纏繞,所以不避疑義,干脆就叫“學術史講義”,為了說得明白,又在下面加了一個副標題叫“給碩士生的七堂課”。
我本來也沒想出版,但聽過這門課的學生,特別是同在文史研究院任教的張佳博士卻很鼓勵我出版。為什么?他說“這門課很有用”?!坝杏谩边@個詞在如今大學人文學科里,多少有一些不合時宜。現(xiàn)在的大學人文學科,有人常常標榜“無用之為大用”。有時候說得興起,甚至把坐在虛空云端里講的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頭,以及類似“安慰劑”一樣的心靈雞湯,也當作人文學科祛除自卑、傲視眾生的本領。所以,他們不免對工具性的“有用”嗤之以鼻,以至于害得有些研究生也走上“游談無根”和“放言高論”的路向。
曾經(jīng)讀到宋人引用米芾(1051—1107)論書法的一段話,這個大書法家說,前人講書法,常常是“征引迂遠,比況奇巧,如龍?zhí)扉T,虎臥鳳閣,是何等語?或遣詞求工,去法愈遠”。他覺得,這對學習書法的人毫無意義。他倒是要講實在的方法,“故吾所論,要在入人,不為溢辭”。這里的“入人”二字,相當有深意,就是你講的道理和方法,要讓人能真的進入書法之門。我很贊同這個說法,當老師的,不能不多講一些“有用”的課,讓碩士研究生從一開始,就學一些基本知識和有用方法,免得將來成為徒有屠龍技卻無所施展的空頭學者。
那么,什么是有用的?我曾經(jīng)說過,人文學科應該“給大學生常識,給碩士生方法,給博士生視野”。這門課是給碩士生開設的,我曾經(jīng)強調這是給碩士一年級學生開設的,所以,格外注重入門的“途徑”和“方法”。正如我在《開場白》里所說的,從大的來說,就是通過學術史了解你從事的這個領域或者這個主題,“現(xiàn)代學術”是怎樣從“傳統(tǒng)學術”中轉型而來的,了解這一領域的“學術轉型”之背景是什么,這一領域的當下學術研究的趨向、理論和方法如何,未來學術發(fā)展的可能方向是什么;從小的來說,就是通過學術史,看看各領域里前人做了什么,他們怎么做的,誰做得好誰做得不好,誰的研究是典范,還有什么地方什么課題可以做。
古代中國有一個人所皆知的故事,就是點石成金。當老師的,是給研究生現(xiàn)成的金子讓他花,還是給他一個可以點石成金的指頭?我覺得后者更重要。古人曾說“鴛鴦繡出從教看,莫把金針度與人”,可現(xiàn)代學術和現(xiàn)代教育,卻偏偏強調要“金針度人”。老話說,“授人以魚,何如授人以漁”,我想,我這門課不敢說是“金針度人”,但至少我有“授人以漁”的愿望。
從櫻花到跳躍的紫陽花
這本《古代中國文化講義》出版于十五年以前。趁著今年(指2020年)在日本訪問,遭遇新冠肺炎病毒流行不得不困守東京的時機,重新對此書進行大規(guī)模的增補修訂。
這次增補修訂,主要做了以下四方面的工作。第一,新增加了《開場白》和第一講《漢字形塑了“中國”?》,在各講中,也增補了若干節(jié)內容,使得全書的講述更加完整。第二,給每一講增加了“閱讀文獻”,選錄數(shù)則古代有關文獻,目的是讓讀者在聽我講的同時,也閱讀一些關鍵文本,直接體會古代中國文化的各種傳統(tǒng)論說;同時,也適當調整或補充了“參考論著”,增加一些新的研究著作,供一些有心深入研究的讀者參考。第三,重新全面修訂了文本,至少改正、調整和補充了上千處文句,也許,經(jīng)過這番修訂,全書的表達會更加流暢和準確。第四,把過去的插圖重新做了調換,補充了近百幅圖片,也許這更能呈現(xiàn)所謂“左圖右文”的講義性質。
回頭翻看工作日志,發(fā)現(xiàn)這次增補修訂,竟然從四月一直到七月,延續(xù)了三個月。在這三個月中,東京如云如霧般的櫻花謝了,接著是姹紫嫣紅的杜鵑,杜鵑花之后,到處是玲瓏跳躍的紫陽花,等到修訂完畢的七月中,則看到滿池塘的荷花爭相開放。面對如畫般的美好風景,你想象不到這場疫情,會如此肆無忌憚地攪亂生活和工作,以至于我在東京大學的計劃完全停頓。在這三個月中,唯一還能自我安慰的,就是終于定下心來,把這本講義從容修訂完畢。
差不多三十年里始終受歡迎
細心的讀者如果看《中國經(jīng)典十種(修訂版)》這本書附錄的幾篇序言,就知道這部書原本是我在北京清華大學任教時,給大學生講“通識課程”時寫的講義。這部講義在1993年出了第一版(香港中華書局),2002年經(jīng)過修訂,又出了第二版(上海書店出版社),2008年經(jīng)過再次修訂補充之后,出版了第三版(北京中華書局)?,F(xiàn)在大家看到的是第四版,這次收入商務印書館的“葛兆光講義系列”時,我又做了一點兒修訂補充,主要是增加一些新資料和新發(fā)現(xiàn)。在每篇之后,增補了“文獻選讀”,而在“參考書目”中,也增加了一些新近出版可資參閱的著作。
一部面對大學生(尤其是非文科的大學生)的,應該說是通俗淺近的講義,居然能在差不多三十年里始終受讀者歡迎,這讓我很吃驚。前不久還有一位讀者特意給我來信,說這本講義很“有用”,僅僅是“有用”這兩個字,就讓我很欣慰了。它還“有用”,就說明如今這個變動不居的時代,還需要對傳統(tǒng)中國經(jīng)典的閱讀,也還需要對“什么才是中國經(jīng)典”這個問題的解釋,也還需要對“正確理解傳統(tǒng)經(jīng)典意義”的引導。
關于這些問題,我想,我在2008年版的序言中說得很清楚,這里就不再重復,希望讀者在閱讀本書之前,看一看那篇序言。
欄目主編:顧學文文字編輯:顧學文
來源:作者:葛兆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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